永不凋谢的李风白

衣惠春

(一)

李风白——中国新美术运动的卓越开拓者,中国美术史上不可空缺的一代著名画家。近年来,他的传奇经历、艺术魅力、革命情怀、浪漫爱情越来越多地被世人关注,或口口相传、或网上评说、或著文载录,大有声誉鹊起一发不可收拾之势。究其李风白先生在沉寂半个多世纪后缘何崛起?激起千重浪的一石出之何处?我们还得从旅法画家江帆的一次收藏经历说起。

旅法多年的中国画家江帆,出于对中国文化艺术的挚爱,经常流连在巴黎的古玩市场和画廊,收藏自己喜爱的中国书画及瓷器、玉器等。二零零五年初夏的一个午后,他在巴黎九十三区一家百年老古玩店,堆放在角落里的一沓人体速写作品深深地吸引了他的视线,透过那已经泛黄甚至有些残破的纸张,看到那苍劲而飘逸线条下所展现出多姿多彩、生动传神的人体速写,凭着多年在法国所受到的艺术熏陶,他认为这些作品的艺术造诣绝非一般,于是他全部收购这批作品。在鉴赏这些作品时,他惊奇发现了风白二字的签名,风白是谁?他为什么有这么多作品流落在法国,而几十年无人问津?就是因为这次收藏,就是因为要解开这一连串的疑问,改变了他只身闯入法国近二十年的人生轨迹,开始了他对李风白艺术世界的探索、学习、鉴赏、宣传的艰苦之路。此后两年多来他无数次地往返巴黎与北京之间,不辞辛苦地查阅、收集可以找到的资料,并走访许多专家、学者。困惑、辛苦、勤奋、执着,使他取得了对李风白研究的丰硕成果。

为了让中国和世界更多了解李风白,让这些封尘近百年的作品重见天日,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十九日,在中国美院(原杭州国立艺术院),这个曾经是李风白自一九二九年开始连续任教的学府,举办了《李风白遗作展》,此展得到的重视和引起的轰动都是空前的。中国美院院长许江和众多教授亲临展览,一致认为此次画展填补了中国美术史上一段不可空缺的空白。二零零八年四月二日始,江帆又在巴黎中国文化中心的支持下,由中国驻法国文化参赞侯相华女士主持,在此地举办了为期十八天的《李风白遗作展》,成为法国艺术展览中的一件盛事,好评如云。

两届《李风白遗作展》的成功举办,在美术界、收藏界反响强烈,在社会上也为各方面所瞩目。以重金全部收购者、以拍买全部作品者,纷沓而至。然而,在江帆的心中只有一条,这些作品理应回归自己的祖国,他要在国内为弘扬中国文化艺术而努力。正是有这样一颗爱国之心,二零一零年七月,江帆带着李风白作品回到了北京,开始他新的艺术征程。时至今日,江帆和他身边一些热爱祖国文化艺术、热心公益事业的有志之士,正在筹划创建李风白艺术馆,让李风白艺术及精神发扬光大、启迪后人。

(二)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美术正处在中西交融的繁盛时期,一大批追求艺术,寻找救国真理的学子,或出国、或回国,为中国的文化复兴发挥着重要作用。徐悲鸿、刘海粟、林风眠是这个时期的三大代表人物。李风白与林风眠同期在法国留学,随后又受林风眠之邀在国立杭州艺术院任西画教授,其艺术地位不言而喻。

李风白,原名李泽鑫,一九零三年四月六日生于湖南省怀化市芷江县一个旧官僚家庭。祖父在芷江县城开米粉店谋生,父亲为清末乡试秀才,光绪维新时留学日本警官学校两年,回国后先后在南京、北京、东北等地为官,三十年代初病逝于湖南龙山县任所。母亲出身贫寒,虽无文化,但勤劳、贤德,持家教子有方,生有两男一女。风白为兄,其弟出生不久夭折,妹妹一九三二年因患肺结核病而英年早逝。李风白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在长沙楚怡小学读书时已显示出喜欢绘画的灵性与爱好。一九二零年九月,不满十七岁的李风白,在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家、新民学会创始人之一的何叔衡老师的推荐和鼓励下,赴法国勤工俭学,将他托付给徐特立、肖三并与他俩同船到法国。先是在巴黎西边的小城德乐中学补习法文,两年之后回到巴黎勤工俭学,与徐特立同住在十三区戈德弗瓦街的一个客栈里。在选择职业上徐先生主张他学土木工程,而住在对门的肖三,则力劝他学习美术。儿时对绘画的兴趣,来法国后所受到的艺术熏陶和他所在的生活环境,使他做出了学美术为人生目标的决定。因为离寓所不远,就是法国久负盛名的哥贝兰画毯厂,著名雕刻大师布尔代莱此时正在这个厂里举办一个绘画班,培养画毯厂所需要的人才,参加这个绘画班,正是勤工俭学的最佳选择。在绘画班里他潜心学画的精神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他带去的中国元素也给画毯厂带来生机。经过一年多的刻苦学习,他在绘画上已打下很好的基础,随之他考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从一九二四年到一九二九年,每天上午学画,下午到作坊工作。抱着艺术救国,寻求东西方绘画相结合的李风白,在学院学习期间不仅流连于罗浮宫等各大博物馆,更是绘画大师格罗梅尔大师画室的常客。他已逐渐成为留法学画学子中的佼佼者与风云人物。一九二四年春天,李风白与当时同在法国求艺的林风眠、吴大羽、林文铮、李金发、刘即漂、蔡威廉、周轻鼎等共同组织了“霍普斯会”。后改名为“海外艺术运动社”,并于当年夏天在法国举办了《中国留法艺术家作品展览》。

一九二九年夏天,李风白离开了与他相爱两年多的法国未婚妻戴妮丝,回到祖国,到杭州国立艺术院(后更名为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担任西画教授。这所学院由我国卓越的民主主义革命家、教育家,时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教育总长的蔡元培亲自创办,由林风眠任艺术院院长,是国立艺术教育的最高学府,也是当时活跃在中国艺坛上最有朝气和创作精神的学院,对推动中国艺术的发展,培养艺术人才唤起中华民族的觉悟,振兴美育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与李风白同时任西画教授的是主任教授吴大羽、教授方干民、蔡元培女儿蔡威廉,他们都是早期著名的油画家。除蔡威廉早逝外,吴大羽与方干民长期活跃在画坛,为我国油画事业贡献卓著。在李风白任教期间学习西画的学生,后来在美术界颇有影响的有曾竹绍、艾青、王肇民、胡善余、肖传玖、王朝闻、以及在研究生班的李可染等。曾竹绍等学生在回忆文章中写到:“人们都说,假如风白早回国到杭州美院,美院一定会更加团结和兴旺,假如他到美术界,美术界也会更加齐心和繁荣,因为他是画家,又是革命家和教育家。他早以他的作为和品德赢得了人们的信任和尊重。”可见他在执教期间艺德双馨深受学生的拥戴。一九三三年仲夏,因无奈于国内乱局,他辞去教授一职,再次返回巴黎,一方面继续研究美术,进行油画、水彩画的研究创作,一方面参加巴黎华侨反蒋反独裁的活动,和巴黎蓝衣社作坚决的斗争。他先后参与创建了“大道社”和“巴黎艺术学会”,并出版《抗日画报》,举办画展,救济灾民。一九三六年九月十五日他与相恋近十年的情人戴妮丝结为伉俪。从留下的一张结婚照片上,我们看到李风白身着西服和身着一件中国白缎长裙手捧鲜花的爱妻携手并肩,这对忠贞不二的跨国姻缘使他们成为相依为命的夫妻,志同道合的挚友,在与命运的抗争中,在忘我的工作中,在艺海的求索中分享了恩爱夫妻终生相伴所带来的无限快乐。

一九四六年李风白与钱三强在法国经孟雨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后,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先后被调到巴黎世界工联国际部、布拉格世界和平理事工作,并担任繁重的法文翻译工作。在沉重而艰巨的工作以及频繁外出的情况下,他仍然坚持找空闲时间进行美术创作。

一九五三年十月,李风白携夫人与岳母一同回国,他与夫人一起被党组织分配在国家外文图书出版社从事法文翻译工作。李风白曾任翻译部主任。法文版《毛泽东选集》、《周恩来选集》、《邓小平选集》及党和国家许多重要文献的法文翻译,都凝聚着这位昔日画家,今日革命家、法文翻译家——李风白的心血。

李风白夫妇后半生义无反顾、兢兢业业从事法文翻译工作,不仅为法文翻译留下了不朽作品,也成为这一行业伉俪楷模。我们从一九六二年周恩来总理接见他们夫妻,共同回忆在巴黎勤工俭学时的笑容中,可以看出他们事业的成功;从一九六七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五周年纪念大会上,他与夫人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中分享到他们的荣誉所带来的快乐。奋斗一生 的李 风白,于一九八四年四月八日在北京病逝,享年八十一岁,风白先生去世后的,戴妮丝按着风白的遗嘱修订了他没有完成的《聊斋志异》的法文版,编辑出版了《李风白画集》、《李风白诗选》,将他们珍藏半个多世纪的明代唐伯虎山水画,清末黄慎的人物画,及李风白珍爱并常用它演奏的两把小提琴(意大利、法国制造)捐献给国家。戴妮丝以一位法国女人特有的浪漫缠绵情怀,细腻而又流畅的文笔,一九八九年出版了纪实体文学作品《爱是不会凋谢的》著作。这是一部异国情侣的爱情史,更是他们追随中国革命的真实记录。戴妮丝•李•勒布雷顿女士一九九五年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六岁,二人无后嗣,合葬于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

(三)

一部近代美术史,是由无数为中华民族伟大的文艺复兴而勇于探索、追求不止的先行者、苦行者用毕生的奋斗和全部才华谱写而成。李风白就是这部厚厚史册中闪闪发光而独具风貌神韵的一位。

李风白,这位中国画坛二十世纪的风云人物,从小在中国革命思想的发源地长沙《新民学会》身边长大,“曾为毛夫子充当卖报童”(《湘江评论》)的他,受到革命先辈毛泽东、蔡和森、徐特立、何叔衡等人的耳濡目染,深深扎下报国之志。不管是留法学艺、从艺,还是回国任教、当翻译;不管是才华横溢的壮年,还是双鬓已白的老人,他的心总是同人民相连,他的脉搏总是与时代共震。忧国爱民,则是他情志、理想和一生追求与奋斗的底线。画为时而作,艺为民而发,正是李风白艺术人生的真实写照。作为集画家、革命家、翻译家为一身的李风白,他所坦露出来的气节、风骨,正是我们中华民族精神的一个缩影。

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中华民族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李风白心急如焚,他在法国与他的学生曾竹韶等人立盟为誓,高呼抗日救国,艺术为民,并身体力行。他积极组织留法艺术作品展览,创作了一批《逃荒》、《饥饿》、《无题》等主题鲜明的作品,今天我们虽然无法看到这些作品,但从这些标题上我们可以感悟到作品的内容和感人的艺术魅力。

李风白朴实无华的品格,真挚深沉的情感世界必然折射在他的作品中。一九三九年德军占领法国前,他为妻子所作的《戴妮丝肖像》堪称一幅油画的人物佳作。此画用笔大胆,色彩协调,人物动态的凝固美,人物神态沧桑感,正是法国被德国沦陷之前法国人忧虑、无奈、彷徨的真实写照。戴妮丝在《爱是不会调谢的》一书中写到:“风白的作品特别是肖像画受到塞尚、博纳尔及野兽派画家弗拉曼克的影响。”“作品倾向于反映一种精神状态,同时使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画家蒙克作品中的德国表现主义”

“在风白的绘画创作过程中,给我印象最深的那就是他在水彩画和油画创作时,所表现出来的认真严肃的现实主义精神。他创作水彩画时,喜欢独自一人沉浸在大自然中,全部身心尽情陶醉其中”。“他喜欢纯净的自然、天空和水,作画时不受所谓“主题”的限制,和法国古典文学家一样,善于从平凡之中发现某种东西。”(戴妮丝《我的回忆》)巴黎被德军占领之前,他所创作的以《威胁》为题目的油画风景,绿色大地上的房屋、道路在平铺的笔触中显得格外宁静,而天空中血腥色的乌云在躁动的笔触中预示着暴风骤雨将至,将其时法国政府的绥靖政策、执政者的盲目乐观与法西斯威胁的山雨欲来表现的淋漓尽致。李风白在风景画中将蕴藏在自己内心中的忧郁揉在其中,使作品的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结合,正是他的风景画独到的成功之处。一九四五年法西斯失败以后,李风白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创作,是李风白风景画创作丰收时期。在江帆收藏的以巴黎郊外为题的水彩画和油画作品中,无论是水色交融,还是色彩浓重,均呈现一种永恒的安谧与和谐,充分体现了他娴熟的创作技巧与典雅、朴实的艺术风格。

众所周知速写不仅是画家的基本功,更是一个画家才华灵性的表现,而人体速写历来为中外画家所重视,成为画家艺术成就的佐证。江帆收藏的李风白在法国美院学习时期所创作的一批人体速写作品,让我们看到画家在情动之下,以精练、充满律动的线条捕捉到富有生命和气质风貌的人体作品,艺术之美、人体之美、精神之美,令读者惊叹。这些作品足以与法国伟大雕塑家罗丹的人体速写相媲美。更因为这些作品中融入一个中国画家对中国传统绘画语言的认知,而使作品更具东方美的神韵而显得格外珍贵。

才华横溢的李风白对音乐和诗歌也颇有造诣。他善拉小提琴,一九四零年在法国期间曾与钱三强等人组成了一个歌咏团专为华人演出,被传为佳话。而对诗歌的偏爱和造诣尽显于戴妮丝的回忆录与《李风白诗选》中。

亲爱的,牵住我的生命之线……

让我们的生命如同游丝,

任它随风飘荡天涯,

吹到那五彩缤纷的苍穹下。

我渐渐觉得,

你的灵魂温暖着我那没有灵魂的,

被遗弃的,赤裸裸的躯体,

唯独您的温暖的气息使我重获新生,

……在我那颗警觉的心中,

我慢慢感到令人陶醉的生命之血重新在流动,

生活的乐趣从你的心回流到我的心中。

这首诗是一九三零年夹在秘密小纸条里写给他心上人戴妮丝的情诗,这首诗把两个不同国度的年轻人初恋的心连在一起,把萌动的情火点燃。最后一句尤为凝练,充满想象而韵味悠长。他在旧体诗中的“相抚为怜亡命事,同眠忧想异乡身”,“犹记故园风雨夜,还须携手共长征”,向人们诉说着他与戴妮丝在相恋相依的幸福中,饱含着风雨兼程的艰辛。“快乐鱼儿菱港戏,自由情侣柳堤留,风流震泽同今后,范蠡舟携西子游”。在这首诗中把他于爱妻比作范蠡与西施,这种将历史与现实,古人与自己、风景与人情交融在一首诗句之中令人浮想联翩,而“快乐鱼儿”一语从新婚之夜风白对妻子的爱称“我的鱼儿”衍化而来,这种看似天作之合的遣词造句,使人不得不折服他的才思敏捷与平凡中见奇绝的迁想妙得。更多的诗句中则洋溢着侠骨豪情,如“作画风生天上影,吟诗兴寄壁间图,安忘抱负闲悲世,发奋层楼夜读书”把一个身在异国他乡追寻艺术,以求报国的青年,寄情八荒,志夺千仞的形象在铿锵的诗句中淋漓尽致的展现在人们眼前,令人感奋不已。诗言志,“老翁志向今无改,莫教心为杂念缠”。坦荡之心、不夺之志,跃然纸上。

“为应国家召,不因名为痴”、“白发乐其迂,何求尘幻知”,这是李风白因革命需要从事翻译工作,而不得已疏于艺术创作的心态写照。然而,即使暮年,艺术依旧与他相随。油画《平台远望》是一九八二年李风白与爱人在北戴河疗养时所创作的,当他站在平台上凝望着眼前悠悠白云,茫茫大海,一个经历几十年艺术修炼,一生都在为国家安危、民族的兴旺而奋斗不止的老人,怎么能忘记两次远渡重洋,追求艺术,探索真理在风浪中搏击的历程,又怎么能不回忆在血与火、生与死的抗争中所经历的痛苦、挣扎、胜利与狂呼。而他与夫人越爱越深的情感,正如眼前这片无言的大海,那么深沉、深深。一幅看似平常的海景油画创作,可这幅画却是他绝笔之作啊。从那飞动的彩笔中宣泄的却是这位老艺术家对艺术、对爱情、对事业的无限热恋与赤诚,那一颗金子般的心在这幅画中熠熠发光。

李风白的艺术与精神之火不会熄灭。

李风白永不凋谢。

二零一三年 衣惠春   端午之夜于北京紫草堂